新发现郑芝龙撰写的墓志铭

清水

许庆芳

1998年8月，南安水头镇与同安交界处的鸿渐山之巅，发现了郑成功家庭墓葬，系春庭公（郑士俦，字毓觐，郑成功伯祖父）与其妻黄氏，继配黄氏合墓。该墓规模相当恢宏。据初步测量，这座坐南朝北的明墓，占地面积达2000平方米。墓为三合土、糖水灰和花岗石构筑。大规制的花岗石碑上镌有“明春庭郑公墓”字样。墓室已被盗掘，一方完好的石质墓志铭和另一些破碎的石质墓志铭残片弃于墓旁。后经周详的辨认，发现墓碑的字文和墓志铭相吻合，从而确定了墓主的身份。现在，墓侧发现的墓志铭已运回石狮郑成功庙收藏。

    此次发现的墓志铭为灰石墨岩质，高102厘米，宽62厘米，厚6厘米，铭额镌篆书“伯父春庭郑公继室慈慎黄孺人合葬嗣志”字样，铭中落款为庚寅年，据推即明永历四年（1650），则墓葬距今已350余年了。其全文：

    “伯父春庭郑公继室慈慎黄孺人合葬嗣志（1）

    平国公期侄（2）芝龙稽首拜撰文

    定国公期侄鸿逵稽首拜篆额

    澄济伯期侄芝豹稽首拜书丹

    岁在乙酉（3），伯父春庭公捐馆舍，芝龙稽首而志其藏。藏之左圹，则以厝前伯母柔勤黄孺人。其右圹以待继伯母。今岁庚寅（4），继伯母慈慎黄孺人殁。余弟孤芝兰与承重孙胤起，将启右圹，而奉继伯母合藏焉。芝龙冥载志（5），以竟前所未备。继伯母者，即前志中所称宋长者黄公护之裔，宪副似山公侄志乔公之女也。盖前伯母无禄（6），今伯母继而抚有其室，相伯父四十余季，二弟芝鳌，芝兰皆其所自出，是大有造于我家，而其行谊又有足念者。伯父初治书（7），家亦居约（8）。伯母归，辛勤佑读（9），旦宵甚劬，口少言瘁。伯父搏飞之志（10），不言生业，一切支撑，俱伯母力任之，而性文静敦睦。伯父与先赠公唔咿罢，而相助于外（11）。伯母与余封母机杼罢，而相劳于内（12）。一门之间，蔼蔼雍雍，虽伯父之克友哉，亦繇伯母衣勒于里者之无间于中也。忆余兄弟少岁，与二弟芝鳌、芝兰，居同堂，学同塾，伯母抚之，提携训诲，情等■鸠（13）。余兄弟，进而问裳，退而饔餐，与二弟同之，雁行中亦不辨为孰之毛里也。前伯母有女遗者三，伯母教而能爱，婚嫁皆名家。嗟嗟！人言为继难，至如伯母者，果何难也？及余叨禄于时（14），念伯父赍志未伸（15）。而弟惟兰也才，欲使从政。伯母淡约之性，力辞徵辟。虽第五之名（16），不减骠骑。然其识度，岂凡流妇人哉？今岁庚寅，寿几七十，以是年四月廿有七日末时捐弃杯卷（17）。距所生万历戊子年五月十六日酉时，盖已近古稀之算也。膝下三世绳绳（18），而其境亦加泰，可以无憾。然其壶德（19），有足系人思者。是岁庚寅十二月廿三日寅时，为伯母宅壤之辰。婚媾之世谱：玄炯之顶趾，已详伯父前志中。第此业而纪其生平（20）。徵其岁月（21），并系以铭。

    铭曰：吾闻之，珠以砾缀则癫，锦以褐缉则蔫。夫谁使为伯父之配者，得一贤复得一贤。盖天所笃佑，故使之鸾以耦，光后以趾前。令德同归，后公者六季奕达阜昌；将长发其祥于兹阡。

    不孝男芝兰，承重孙胤起，同泣血勒石”

    这方墓志铭的发现，不但为石井郑成功庙增添了一件珍贵的文物，其在学术研究上的价值也十分重要，概括起来，可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墓志铭的撰文人郑芝龙，书写人郑芝豹及书额者郑鸿逵，他们兄弟都是南明的风云人物。南明隆武帝即位福州时，有曰：“郑家父兄弟，实是将星聚于一门。勋臣郑芝龙，振古之豪杰”（22）。黄献臣在《武经开宗》一书中赞颂郑芝龙“靖国难，建奇勋”，“解君忧，

苏民困”，东南倚为长城，“历数千古名将……千古一人而已”（23）。有的疆吏称赞郑芝龙“英风贯日，豪气凌云，陈列风云变幻，胸蟠甲兵纵横”（24）。……虽然郑芝龙后来降清，晚节有亏，遭世人非议。但是，郑氏开台的历史功绩，首先应肯定他的贡献。有他开台之先驱，才有后来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壮举。故郑芝龙之功亦不可泯灭。

清水

    二、墓志铭述及的春庭公与其妻黄氏，继配黄氏及其子女跟 《郑氏宗谱》和《郑氏家谱》记载相吻合，印证了两谱的可信性。两谱八十年代初发现于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在墓志铭结合两谱可纠正有些史书之谬误。两谱记载西庭公（郑■）生有二子：长曰春庭公，名士俦，字毓觐。妣黄氏，无出。继黄氏。子二：芝鳌、芝兰（太学生）；次曰象庭公，名士表，字毓程。郑士俦即芝芝龙的伯父，郑士表即郑芝龙的父亲。郑芝龙在志文提到他伯父和父亲时称“伯父与先赠公唔咿罢而相■于外”，“伯父搏飞之志，不言生业”。这说明郑士俦和郑士表两兄弟一生埋头读书，他们念书诵诗，互相勉励。郑士俦更是不问生计，一心一意想走科举之路，以谋官职，但“赍志未伸”。两谱和墓志铭均未记载他们曾得到任何科名和官职。由此可见，他们均与功名无缘，一生不曾当过官。然而江日升《台湾外记》等书籍却记载郑芝龙的父亲名绍祖，字翔宇，任泉州府库吏。过去，中外学者在研究郑成功家世时都据此说。但两谱无疑是代代相传下来的，具有原始性和权威性。而墓志更是一个历史的证物。显然，江日升的郑芝龙父亲“名绍祖，字翔宇，任泉州府库吏”之说，纯属谬误。

    三、“伯父与先赠公唔咿罢而相■于外”，“忆余兄弟少岁，与二弟芝鳌、芝兰居同堂，学同塾”。这些文字告诉我们：郑芝龙出生在读书人家。其父郑士表和伯父郑士俦两兄弟一生勤奋好学，醉心儒书，经营“唔咿”之声不绝。他们重视下一代的教育，让郑芝龙兄弟幼入塾学，从少便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在这传统文化气息浓厚的家族中，家族上下埋首孔孟书，可谓书香世家。难怪郑成功写给他在日本的胞弟七左卫门有一首“礼乐衣冠第，文章孔孟家。南山开寿域，东海酿流霞”之词。如果非世代书香之家，郑成功怎会自豪是“礼乐衣冠第，文章孔孟家”呢？郑成功一生以“养心莫善寡欲；至乐无如读书”为座右铭。可见家族浓厚的文化氛围，深深地濡染他。

    郑芝龙受家族的熏陶和自己的勤奋努力，结果在文学上颇有造诣。本墓志铭是一篇高水平的挽文，便是例证。由于郑芝龙长期受訾议、疑谤，致使他的诗文传世极少，鲜为世人所知。十分庆幸的是，八十年代广东学者在广东肇庆七星岩石宝岩洞内发现了郑芝龙于明崇祯十年（1637）游七星岩撰题的诗文碑刻（石井延平王祠管委会藏有诗刻拓片）。1980年重修安平桥时，在桥的中亭掘到了郑芝龙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撰书的“重修水心亭记”亭碑（此碑现重立中亭西侧，供人观赏考究）。八十年代初发现于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郑氏家谱》也见收录了郑芝龙所撰的序文。郑芝龙诗文流传于海外的，近有见于日本学者收录的《平藩语录·郑氏兵语》一书。从这新发现的资料中，人们可以看到，郑芝龙的诗、文、书法等均是出类拔萃的。有些史篇将郑芝龙描述为放浪不羁型的浪荡子，不喜读书，给他涂上了一层浪漫色彩。其实，郑芝龙是位文武双全的海上英雄。论武，郑芝龙在明崇祯年间，扫平海上诸盗，多次打败号称“海上霸王”荷兰侵略者，其武功为历史学家所承认与肯定；论文，郑芝龙诗文颇有文才与气魄。

四、墓志铭的内容为人们探究郑芝龙早时的家庭境况和兄弟成长环境等情况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如从志文“忆余兄弟少岁，与二弟芝鳌、芝兰，居同堂，学同塾，伯母抚之，提携训诲，情等■鸠。余兄弟，进而问裳，退而饔餐，与二弟同之，雁行中，亦不辨为孰之毛里也”人们可以知道，此时郑芝龙的亲生母亲徐氏显然已经过世，郑士表尚未续弦，几个小孩缺乏母亲照料，故由伯母黄氏慈慎一手“抚之，提携训诲”。伯母视郑芝龙兄弟若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她的呵护下，两房小孩一起念书，一起生活。使郑芝龙兄弟渡过了一个难于忘怀的童年。志文“伯父与先赠公唔咿罢而相■于外。伯母与余封母机杼罢而相劳于内。一门之间，蔼蔼雍雍”。则说明郑芝龙生活在一个温馨的大家庭。一门之间，和和睦睦，互相合

作。“伯母”指黄氏慈慎，系安海宋代捐巨资倡造安平桥的巨商黄护的后人，她视春庭公原配夫人生的三个女儿如己出，对侄儿郑芝龙兄弟无微不至的照料，并识大体，顾大局，淡泊名利，堪称贤德。在她过世后，郑芝龙写了一篇对她充满感激之情的挽文来纪念她。“余封母”即郑芝龙的继母黄氏，郑芝豹的生母，也就是以精明著称和颇有声望的史籍上多有记载的郑成功的老祖母了。“伯母”和“余封母”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她们的娘家应同是安海的黄姓家族。

    五、据墓志铭中有“今岁庚寅”之语，则知郑芝龙撰此志文的时间当在1650年，是时郑芝龙已降清四年。虽归降清朝，却被软禁在北京，人身不得自由。在身处逆境下，还为其伯母撰写志文，并派人送到家乡。这足见郑芝龙对其伯母感恩甚深。在志文中竟然还用上“平国公”这南明隆武政权封郑芝龙的爵衔，是时的郑芝龙受到清廷严密的监视，此举无疑会引来杀身之祸。精明的郑芝龙决不会作此傻事。这应是志文送到家乡后，有人替其添上的。因郑成功素奉尊南明“隆武”、“永历”为正朔，高举反清复明的旗帜。此时的郑成功已据有厦、金两岛，建立了稳固的抗清根据地，军事力量十分壮大。

    “明末清初，南安郑氏是一大族，成员众多，王公侯伯连绵四代，而其俯仰进退，荣辱成败，又与明清事关系甚大。因此，研究郑成功的历史，不能不牵涉到他的家世”（25）。以前，很多学者对于郑成功家世的论述，因资料不足，以致许多问题长期难以弄清。无疑墓志铭的新发现将成为补充史书记载不足的珍贵资料。

《伯父春庭郑公继室慈慎黄孺人合葬嗣志》墓志铭由张福家先生向发现者购买捐赠石井郑成功庙，谨致敬意。

    注释：

    （1）前于春庭公卒时，已有志文（春庭公墓志铭发现时，已成碎片。今存延平王祠管委会）。此篇是为纪念黄氏慈慎而再写的。

    （2）即期服之侄。

    （3）明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

    （4）明永历四年，清顺治七年（1650）。

    （5）冥字为深思，芝龙寻思前志中所未记而把它写上去，以补充前志之不全。

    （6）以前的伯母早逝。禄即寿命。

    （7）自幼读书。

    （8）家境淡薄。

    （9）辛勤劳作，帮助伯父读书。

    （10）拼搏腾飞之志，一心科举。

    （11）两兄弟念书诵诗，并互相勉励。

    （12）娌娌纺织间，互相慰勉。

    （13）即布谷鸟，春秋时有■鸠养子平均的说法，这里借喻一视同仁之意。

    （14）指芝龙发迹后。

    （15）指伯父无缘功名。

    （16）复姓名伦，汉建成时举孝廉，历官会稽太守。章帝初立，代牟融为司空，奉公尽节，为汉名臣。

    （17）指伯母辞世。杯卷即炊事用具。

    （18）伯母儿孙众多。

    （19）妇德。壶指内室。

（20）已经用笔记其生平。

    （21）查证其年月。

    （22）郑广南引川口长孺《台湾郑氏纪事》卷上，见《世界史上第一个船王郑芝龙的奋斗史》载于《福建史志·增刊》1994年7月，第16页。

    （23）同上

    （24）郑广南引《明清史料》乙编第七本，见同上。

    （25）引张宗洽《郑成功家世资料〈郑氏宗谱〉和〈郑氏家谱〉的新发现》，见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年4月版《郑成功研究》第518页。

（作者单位：泉州郑成功学术研究会延平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