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大海一样的英雄

听涛人

]大海一样的英雄

郑剑文

深秋的一个黄昏，我独自走进位于故乡石井鳌峰下的延平郡王祠。此时古祠十分寂静，夕阳斑驳的光影在游离着，古祠因此多了几份神秘色彩。我想，秋天是个极适合怀古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很多东西褪去了铅华，剩下更多的是一些本真的东西。当你踩着满地的落叶，或许你对那些淡去的岁月会有更深的感悟。
我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延平郡王祠的。此处曾是我们郑氏的祖祠，站在列祖列宗神位前，我的心里自然比一般游客多了几份虔诚与敬畏。古祠简朴大方，因缺少花草的点缀渲染，显得更为庄严肃穆。那站立在古祠石埕上的几排空荡荡的旗杆似乎在秋风中诉说着一段曾经的辉煌，那悬挂在古祠梁柱上的“三世五爵”、“威风雄烈”、“忠臣”的古旧牌匾仿佛在注释着一段家族的历史，即便是古祠旁边斜放着的几段残碑也显示着古祠的不同寻常。是的，如今这里也是奉祀民旅英雄郑成功的专祠，从那发黄的族谱及那残缺的碑文间，我读到了一个带有浓厚大海气息的家族兴衰史，重新认识了一位大海一样的英雄。
唐光启年间，石井郑氏一世祖隐石公从河南荥阳迁徙南下，散居于扬子山下石井海边。从此这个家族便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族人大多沿海而居，讨海为生。石井郑氏家族传到郑芝龙时已是第十一世，他便是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很早就有“无海即无家”的思想，少年时他偕其弟芝虎、芝豹飘洋过海到澳门投奔他的母舅黄程，他的舅舅也是一个在海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海商，郑芝龙在澳门学做生意，不久后继承了母舅的海外贸易，开始了自己的海上创业。
郑芝龙押着商船频繁地往来于澳门与日本的大海上，日本平户是他开拓海上贸易的一个落脚点。后来他娶了日本姑娘田川智子为妻，又得到了李旦、颜思齐等旅居日本的众多同乡的鼎力扶持，那时李旦已是东亚一带海上贸易的一个重量级人物。结识李旦使郑芝龙开拓海疆的前景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很快打着“飞黄”旗号的郑家大批武装商船成为驰骋东南沿海的一支劲旅。
在海上建立集武装与贸易于一身的郑氏集团深谙“据险控厄，通洋裕国”的海国理念。经济上，不仅与南洋诸国有海上贸易，还与日本、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保持商贸往来，甚至一度垄断了中国的海外贸易。武力上，郑芝龙凭借着坚强的经济后盾，极力扩张海上势力，并成为当时海面上最大的亦商亦盗的武装集团。
后来郑芝龙受明朝招抚，以“剪除夷寇，剿平诸盗”为己任，率兵击退了侵扰厦门的荷兰殖民者，又剪除了刘香等海盗群雄，因靖海有功，被擢升为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从二品官衔。1630年，郑芝龙在安海安平桥西侧建造了一座占地达138亩的豪华府第，船只可经安平桥直通府内。那时的安海是泉州古刺桐港的一个重要商埠，也是郑氏武装集团的根据地。此时，郑芝龙集官、军、商于一身，地位显赫一时，郑氏家族走到了鼎盛时期，不久郑成功及母亲田川氏也相继被从日本接回安海居住。可以说，郑氏家族的兴起，得益于大海的恩赐。
郑成功的一生也深深地烙上了大海的印记。1624年7月，田川氏在日本平户一个僻静的海滩上捡拾文贝，阵痛袭来，未及回家便在海边一块平坦的礁石上生下了郑成功。或许是与大海那段割不断的情缘，郑成功一生离不开大海，大海也成就了他的一世英名。碑文记载：“烈祖延平，隆武赐姓，青云之士也，少博学、娴诗书、擅韬略，辅佐隆武威震遐迩。已而茹苦间关攘荷夷，东宁归焉。是以名闻天下，四海共钦之”。郑成功21岁时，受南明隆武帝召见，帝见郑成功气宇非凡甚爱之，遂赐国姓朱，世称“国姓爷”。帝曰：“江山危矣！卿当尽忠吾家，无相忘也。”郑成功答道：“臣爱国厚恩，义无反顾，愿以一死报陛下。”郑成功是个忠臣，即使在明朝气数将尽之时，他仍然坚守着那个诺言，日后他坚定地与清廷分庭抗礼，成为后人敬仰的一代孤忠，这体现的就是大海一样的性格和胸怀。
郑成功是在海上举起反清复明义旗的。1646年清兵入闽，不久父亲郑芝龙弃明投清，母亲田川氏不堪受辱剖腹自尽。国仇家恨一并袭来，郑成功决意投笔从戎，他在南安丰州孔庙脱下那身儒衣，随后含泪焚烧，看着那袅袅飘散的青烟，郑成功知道他年少时的青春美梦也随之烟飞灰灭。因为，他选择的是一条充满着惊涛骇浪的人生旅程，那时正值隆冬，风高浪大，大海似乎预示了他坎坷不平的一生。焚青衣后，郑成功带着数十随从，乘着两条船从安海下海，开始了长达16年的抗清斗争。郑成功以海为屏障，东自苏浙一带，西至闽粤沿海，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郑成功一隅抗志，扶南明江山于飘摇之时，1658年明永历帝册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
满清历来有“恐海抑商”的情结，因为他们毕竟是骑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游牧民族。顺治帝厉行“海禁”政策，令沿海地区“无许片帆入海”，康熙帝1679年又在福建沿海施行“迁界”政策，沿海二三十里地带百姓全部迁入内地，以此切断郑军与内地的联系和物资供应。并且焚毁了石井的郑氏大宗祠（即现在的延平郡王祠）及郑氏故园，即便是郑氏祖茔也难逃一劫，这一切只不过想断绝郑氏的香火延承及对大海的企望。
天意弄人，历史有时也是歪打正着。清廷的封锁政策无意中给郑成功提供了向海发展的广阔空间。因为“海禁”，福建沿海的很多渔民纷纷投奔郑成功，壮大了郑军的军事力量，到1661年郑成功已拥有一支兵卒10万余、战船500艘的队伍。当年春天，郑成功由金门料罗湾渡海东征，破鹿耳，下赤嵌，驱逐了霸占台湾达38年的荷兰侵略者，成为彪炳史册的民族英雄。因为“海禁”，收复台湾后的郑氏集团更加致力于台湾的垦荒开发，郑成功提出“寓兵于农”的思想，招募泉、漳、惠、潮等地沿海失地农民到台湾垦荒，人数达数万人。翻开家中珍藏的本宗族谱，从十一世至十四世，族人移居台湾者不计其数，从郑芝龙至郑克塽整整四代人，郑氏集团为垦荒开拓台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郑成功因此被尊称为“开台圣王”。
海即是家，离开大海便失去了赖以发展的根基。郑芝龙在是否降清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时，郑成功曾哭谏：“夫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脫渊；离山则失其威武，脫渊则登时困杀，告父当三思而行。”意思是说，失去大海将失去一切。郑芝龙不听劝告，结局当然是悲惨的，1661年有人弹劾郑芝龙纵子叛国，乃被削爵下狱，郑氏家族被逐出北京，流放到吉林省一个叫宁古塔的远离大海的地方，就在这年的一个秋风萧杀的黄昏郑芝龙被害。历史往往喜欢恶作剧，郑成功之孙郑克塽归清后也被举家迁往北京，后来他也被软禁在朝阳门外的一条胡同里，而这里曾是当年清廷软禁郑芝龙的地方。在那条海风吹不到的寂寞长巷里，有个人在孤单地徘徊着，他怀念以前那些以海相伴的日子，没有海的滋养，那么一切将归于沉寂。我想，假如郑芝龙没有脱离大海，没有脱离他苦心经营的海商集团，或许中国的海上贸易史将重写，假如郑芝龙与郑成功合举反清大旗，或许真能与清廷争个半壁江山。
大抵英雄都得蒙上一层悲剧色彩，才足以体现历史的厚重，郑成功也不例外。1662年，郑成功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农历五月初八日，郑成功抱病登上将台，此时他已没有先前那种“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的凌云壮志，面对浩瀚的台湾海峡长叹：“自国家飘零以来，枕戈泣血十有六年。今日屏迹遐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以两手抓其面而逝，享年三十有九。一个大海的儿子，一道难渡的海峡，一个未了的宿愿，留下后人更多的是遗憾和感慨。
22年后，施琅率兵入台，郑克爽归清。清廷封郑克爽为遵义侯，并准其将郑成功尸骸从台湾迁葬回乡并建祠祀之。1699年，康熙皇帝为了安抚民心，特敕谕：“朱成功系明室遗臣，非朕之乱臣贼子，敕遣官护送成功及子经两柩归葬南安置守冢建祠祀之。”即便如此，郑氏后人也是低调行事，毕竟是处于清廷重重的屋檐下了。那年的五月郑成功的灵柩终于在郑克塽的护送下，归葬石井附近复船山的郑氏祖坟乐斋公墓内，奉祀郑成功的专祠也在郑氏宗饲的遗址上修建而成。专祠不事雕饰，惟图巩固，只求“上祖有一椽之棲”而已。然而，专祠简而不陋，后枕鳌山，“大江汇于前，扬山插于后”仍呈海国之大观也。
延平郡王祠曾几度兴废。古祠前身系石井郑氏宗祠，明朝曾被倭寇所毁，清初“海禁”时遭朝廷焚烧，光绪年间始改称延平郡王祠，解放战争时又毁于炮火，荒废数载后于l987年后重修。我的父亲生前曾在王祠里负责一段时间的日常事务，他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郑成功神像前点燃三柱香以慰先祖。是的，在故乡及台湾人民心中，很多人更愿意把郑成功当神奉祀。如今，在台湾奉祀郑成功的祠庙达200多座。我想，把郑成功奉上神坛，或许更能表达人们最为朴素直接的祟敬之情。
秋风吹老了几个世纪，却吹不老英雄曾经的辉煌。在延平郡王祠内的一对石柱上有副对联：“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这是康熙帝在郑成功归藏故土时所赐的御笔挽联。这位君临天下的天子对敢与自己争半壁江山的前朝孤臣如此宽容大度，足以体现他的帝王气魂了。就连与之结有宿怨深仇的旧部将施琅将军也曾为文哭祭郑成功，并奏请清廷礼遇郑氏后人。清同治年间，巡台的钦差大臣沈葆桢在台南开山圣庙敬书：“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奈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对郑成功一生的功绩作了客观的评价，其间钦佩与惋惜之情掺半。无论如何，英雄毕竟就是英雄，他令人折服的不仅是他的伟绩，更是他的精神与人格。
夕阳下，我登上了延平郡王祠后的鳌峰延平亭上，郑成功纪念馆、郑成功碑林、郑成功庙正掩映在茂密的相思林中，而此时黄色的相思花正在盛开。迎着秋风，远眺大海，涛声雷动，千船劲发，这不也是一幅时代的海国美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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